诗雨薇-暂时不换舞种

秦时雪高党一枚,爱阳春白雪生死相依,也爱高山流水知音难觅~
赵北燕南之古道,水流汤汤沙皓皓。
埋头写刀文,篇篇招砖头。声称自己是角色亲妈,就像说“我已经造反了,但没有背叛君主”。
跳进了芭蕾这个大坑是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~我还是很喜欢芭蕾,如春雪融江,微雨鸿归。
微博ID【诗_维常之华】

【绎夏】谁闯天家(情敌出没,多人视角的糖)

1.关于私设,今夏的武功以及音乐天赋的设定,见前一篇【绎夏】扬州慢

2.字数11k+,有陆大人在诏狱三年里今夏那些事,有情敌出现,结尾有岑福的感情线(岑福的感情线在后续【绎夏】落日五湖春 中完善);

3.文中关于练功的描述,都出自我自己学舞蹈学武术的经验,空翻我没做过,但腹背肌练得是真的多......

4.关于陆大人给今夏带出的那句话,健过身学过运动项目的同学可能印象深刻~

5.扬州其实在长江北边,所以文里一直写江北如何如何。

最后,还是厚脸皮地求评论,求红心蓝手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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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北江南书客梦,参差楚调转吴音。无意闯天家。

——题记

一、冬至阳生春又来

人声熙攘,华灯渐上,又是一年将尽。街市喧嚣于猎猎霜风,孩童的嬉笑追逐,摊贩现做的小吃诱人的香气,向爱人撒娇索要时新衣饰的女子,端的京华烟火逼岁除。皇城中亦早是金阙钟声万户,玉阶仙仗,花迎剑珮。宫宴的热闹里有人假笑逢迎,也有人言语随心。

身旁诸多官门女眷的侧目袁今夏感觉到了,但她并不在意。她知道那些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从何而来——她按礼制挽着长发没错,但与寻常倭堕髻不同,她一头及腰青丝编成了麻花辫按舞花路线盘绕,在脑后与额角齐平处挽成服帖平整毫不突兀的发髻,素雅的紫晶发夹将发尾压得一丝不乱,烧蓝云雀珠花簪随意插在一侧。

如此梳头,颀长的颈项和下颌精巧的线条一览无余,虽是已婚却比少女还娇俏万分,又平添了剑客侠气。

“陆夫人的丫鬟可真是手巧心细,这发式梳得常人羡慕不来。”

“姐姐们别笑我了,这是陆大人梳的,我喜欢适合打架的盘发,他也就一直惯着我来。我在市井郊野摸爬滚打的,粗糙惯了,哪比得上姐姐们端庄娴雅。”

袁今夏打着自己的趣,只是她如此一说,谁敢笑她宫宴靓妆华服竟不用侍女服侍。

与官眷们相谈难不倒袁今夏,多年公门生涯走南闯北,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。遇人三分笑,见佛捧上天,见鬼哄到家,怎么都是游刃有余。

她看了对面的陆绎好几次,每一次陆绎都能在应付同僚的忙碌中对她转首而笑。

“陆夫人,这是陆大人给您的。他本想亲自送来,但皇上宣他即刻入内殿相谈。”

内侍手中的小碟盛满了剥好的醉虾和雪白鲜嫩的鱼肉,袁今夏接过碟子却未看一眼,目光只追着那一袭飞鱼服而去。剥虾剔鱼的陆指挥使惹得一众官眷神色各异,有人更是直言“久闻陆大人宠爱妻室,真是百闻不如一见”。窃窃私语,啧啧称叹之声,甚至不掩酸意的讥嘲,都只若不闻。无人来提醒还好,一旦知晓他离席的去向,就再无暇觥筹交错巧笑闲谈,直到陈将军的夫人扶着她肩膀坐下才醒过神来。

“都说陆夫人和一般的闺阁女子不一样,是大名鼎鼎的‘直隶第一神捕’。但我看陆夫人可是个好相与的小姑娘,什么‘一言不合提刀就砍’不过是某些人嚼舌根罢了。”陈夫人自然地将今夏捧着的餐碟置于桌案,她与戚夫人王瑛一样为将门虎女,爽利的言谈上来就让今夏觉得亲切得难以抗拒。

“姐姐这话让六扇门的兄弟们听见该笑到没法吃饭了,他们最爱埋怨我打架手重。现在武功被陆大人规整得多了,在我动手的时候哭爹喊娘的贼也比以前多了。至于‘神捕’什么的姐姐听听就好,这世上哪有为了起落不崴脚天天练轻功的神仙。”

陈夫人一个没忍住笑出来,其他女眷闻言也不禁围上来想多听听女孩儿口中的热闹。宅中的家长里短争宠夺爱,听多了说多了到底是又烦又倦。

“陆夫人给我们说说办案如何?”

“都说‘只有土地公找不到的虫蛇,没有陆夫人找不出的罪证’,你们这追踪术要学多少年啊?”

“许多人说陆夫人的轻功师从陆大人,您说的起落崴脚又是怎么回事?”

“大家别叫我陆夫人了,叫今夏就好。办案千万条,埋头循痕第一条。这办案啊,大部分时间,都是卷宗堆成个山,挖个坑就开始干活。”

“说起打架抓人,就是……动笔的时候想动手,动起手来又想回书案。因为别说被砍被刺了,就是磕了碰了也够疼晕头的。”

“轻功也好,拳脚也好,这么跟你们说吧:最开始就练了个歪范儿并且一直做下去,难度相当于徒手把铁器扭弯;把一个做顺了的歪范儿改成正的,难度相当于把弯了的铁器再徒手掰直。陆大人……这些年一直没放弃,把我的歪范儿一个一个板过来。”

今夏低头轻笑了一下,即使陈夫人也没看见她幼鹿般清澈的眼里有怎样情绪。陆绎的话她转述时是改了的,因为原封不动地说出来这些官眷难免觉得伤人——“做出一个又歪又顺的招式就像用水淹死一条鱼一样难,而把做惯了的歪范儿改正就像让快死的人活过来”。

说这话时他们都还是少年,彼时江北春雨纷凉,扬州景致如诗。等他们挽手相携想着一生到老,却不得不看着命运的捉弄让一切分崩离析,看京城朔雪其雱,残木萧条。好在另一个冬天,雪满青宵时她等到了他。

三年时间,她分明记得枫林坳里自己一身丹色的模样,也记得他调侃她武功时的声音,却只在漫天飞雪中与他相拥那一刹才清晰记起他的样貌。

少年未白首,但也是岁月忽已晚。

这万千思绪变换,都被袁今夏不动声色地藏在了笑容背后。

女眷们听她说巡城的琐碎和大案的惊心动魄听得入神,除了陈夫人无人注意她掩饰得极好的心神不宁。

“今夏在担心什么?陆指挥使是皇上心腹,最近又破了奇案因功受赏,圣上怎么都不会为难于他。”陈夫人与她端坐在角落,暂且远离了其他官眷。

“姐姐可知,四年前陆大人是因何被革职抄家入狱?”

“他在先帝宴会上公然为夏家翻案,这在朝野中人尽皆知。”

“去年中秋宫宴,我恰好去宁波办公未归,中秋当晚我在官驿,硬是做着噩梦生生哭醒了。梦里都是他当年拿出昭雪书以至先帝勃然大怒,那场面我明明没见过,在梦里却好像亲身经历了一般。”

醉虾的香气悠长绵甜,有几分像他常喝的秋露白,袁今夏动筷吃了两只。

“中秋是我的生辰,回京以后他就为我补过了。吃了他亲手夹的荷叶夹,我才真的放下心来——他在中秋宴上没再‘说错话’。旁人只道他是为了我才用那样的方式给夏家翻案,但我知道,他那样做是为了他的道义,把宦海过成生死劫修罗场,从他入锦衣卫第一天起就注定了。”

“其实那样的噩梦我做了三年,三年中还有很多其他的噩梦。但是跟我娘和我小姨想得不一样——我并不怕噩梦,毕竟噩梦醒了也就好了,还可以念叨一句‘梦都是反的’,我怕的是与他相见的好梦。醒过来发现我还是一个人,才真是哭都哭不出来。”

梦碎才知芳草已云暮,故人殊未来;梦碎才知,相恨不如潮有信,相思始觉海非深。

“今夏既能成为六扇门总捕头,胆识与气魄必是常人不能及,出不了噩梦,不过是血海深仇困着的心事太重,三年时间造就的思念太深。容我说一句——不是你不坚强,是你走过的路满目疮痍。”陈夫人还是年长些,看得也比今夏明白那么几分,她的劝解今夏听了,她的动容今夏也看得明了。

“你看,你的陆大人好端端地回来了。”

不用陈夫人说,今夏也早就站起来迎向那一身飞鱼服——直缀披风衬着修颀的身形,他翘着两侧唇角,眼中极尽温柔。

“怎么没好好吃呢?不喜欢吗?”

陆绎拉着她走过那些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,看着那碟未动多少的鱼虾问她。

袁今夏每次被“诘问”总会不由自主心虚,又不好说都是因为在想他。若不是在想他,早就埋头吃饭不聊天了。

陆绎将那支云雀簪又向里推了推,手指轻轻捋着她的长眉,指尖沾了淡淡黛色。她笑得双颊更鼓,水润的眼瞳亮过宫室的琉璃灯盏,只是这笑意下一刻就僵在了脸上。

“早知道皇上要见你,该帮你画个更仔细的妆。不过今夏怎样都好。”

“大人?”

“别紧张,我陪你去。你跟李公公进去,我就在门外等你。”

袁今夏这才看见陆绎身后的李芳,仍是如她呈递昭雪书那一次,满脸堆笑,和善得像个寻常老头,还莫名其妙的喜气洋洋。

“陆夫人,请吧。”

 

二、参差楚调转吴音

座上天子的容色难辨喜怒,平淡地给跪着的今夏赐了座,就一直注视着她的衣装发饰。

“陆卿中秋时为你挑选的饰物,今日全为你穿戴上了。”

“微臣代夫君谢过陛下恩赐。”

“官家这么多女子,你是唯一一个可以对朕自称‘微臣’的。”

第一次觉得,六扇门总捕的身份是如此荣光,尽管平素也没怎么把自己当官家妻室。

“你是怎么等到他的?”

“恕微臣愚钝,不懂陛下深意。”

“你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,无定数的等待最是难熬,你是如何坚持?”

今夏忍不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,一身明黄衬得朱载垕的眼睛更为深不见底,但个中落寞还是被她敏锐地抓住了。反应过来不该直视天家威仪,今夏忙低下头合掌行礼。

“微臣失礼。陛下容禀——微臣没有想过要如何坚持,只想过再见到他时,我该是什么样子。

坚持的办法,无非东奔西跑办案攒钱,只为了他能吃得好些,为了他有冬装御寒,为了他病了不至缺医少药。然而有没有他,城郊蹲点,乔装诱捕,逢大案不眠不休剑不入鞘,平常烟火与兵戈血雨,鸡毛蒜皮与轰轰烈烈,时间总会被这些填满。

“三年毕竟太久,除了袁捕快变成了袁捕头,还有很多事情也变了。现在他还常说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,但有些变化,因为深重到蚀骨入髓,反而自然到难以察觉。”

今夏抬起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手指——一个分明的拨弄箜篌的动作。朱载垕不在意她是否无礼,只盯着那双明澈又灵气的鹿眼,而他并未从中看到一分伤神。

“他入狱后我甚少再弹箜篌,因为箜篌在我手中,除了《桃夭》竟再无他曲。而一弹《桃夭》,我又眼里心里全是他,好像他就坐在对面笑着。但尾音一落,却没人来对我说‘唯有琴音,深入我心’。”

“《桃夭》是楚调,本就以情寓于曲见长,若弹者心有戚戚,曲更是伤人不见血。后来,我在入潇湘阁查案时向一位姐姐学了筝,自此之后,于乐器而言我变得重技轻韵。扫摇,游摇,轮指……练这些的时候我就不会再想曲调,更不会想《桃夭》。但这也不解相思之苦,因为如此一来,更觉知己不再,世无郢曲和阳春。”

袁今夏又把手规规矩矩地放了下来。她勾着嘴角,想起陆绎回来后她又弹起了《桃夭》,悠悠然然,再不是快板起时心如弦惊,慢板余韵里更是思之若狂、有泪如倾。

朱载垕向身侧屏风张望了一下,又道:“陆夫人习筝后不弹楚调,除了炫技之外又弹些什么呢?而且,朕有另一事不明:听闻陆夫人非普通闺中女子,言行较为鲁直,但朕见过你两次,皆是温文有礼甚至出口成章。”

“陛下谬赞。微臣学了江浙的筝曲,是为正统吴音,夫君回来后倒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。至于‘出口成章’,是我在那三年,喜欢上了从先人诗词曲赋里找知音。”

“从前我以为诗词歌赋不过是些笔墨游戏,读着消遣便好。后来发现自己那些心事那些苦楚,早有人给写了个销骨断魂,旁人不懂我的,古人倒是懂。”

想到大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说夏爷怎么变得文绉绉的是否吃错了药,她又想削人了。

“你变了的不止是曲乐和读书偏好吧?”

朱载垕说话时,袁今夏是察觉到屏风后“隔墙有耳”的。不过不管谁在,说起自己和陆绎之间的事,终是没什么不可实话实说的。

“的确。微臣从前爱酒,尤爱借酒浇愁。但那三年,我未饮一滴,只因为我怕喝酒误事,耽误了抓贼查证,就少了提成。”

“我从前过得不仔细,染了风寒也好,办案受了伤也罢,能不用药就不用药,一是怕苦,二是为了省钱。但他不在的这三年,我小姨给我什么药我都老老实实地用,为了有更好的底子去办案,也为了等他回来时还他一个好好的我。”

他不在的年岁里常是相离徒有相逢梦,真的相逢时,总不能让他看到魂牵梦萦的人找不出当年扬州城里脸如笼包的模样。

“你在说那些轻松的变化。他不在的时日,艰难困苦也一定有吧?”

袁今夏先是不解皇帝为什么有此一问,继而意识到应该是和屏风后在听的人有关。

“陛下所言极是。难的时候怎么都会有,但是……自从他托人带出那张字条,我的任何麻烦,都彻底不敢让他知道了。”

屏风后的一袭华服走了出来,忧愁又娇羞的一张脸,思慕中的小女儿的常见神色。当了这么多年捕快,这点儿识人的本事袁今夏自然是有的。

“微臣参见公主。”今夏起身行礼,不卑不亢。

“陆夫人请坐。皇兄和我都想知道,陆夫人对陆指挥使那张字条究竟作何感想。”

袁今夏自以为给朱载垕和宁安公主朱禄媜讲了个欢天喜地的故事,不过就像银耳莲子羹里有一两个莲子忘了去掉莲心,带点儿清苦罢了。

三年里他传出的唯一一纸字迹,墨色寥寥勾画,她见之喜如狂,却也难免悲从中来,在长夜漫漫时让纸面映着星光,看北斗的魁杓转了多少。

隔纸望君君不见,倒是好过车走雷声语未通。

那天她兴冲冲地提了大杨做的润饼去看他。头一天刚凭一人之力逮捕了两名流窜多年的通缉要犯,所有赏银和提成都归了她,那些钱不知可以打点多少人,她自然是高兴的。

诏狱门口的校尉虽是遵从圣旨不许今夏探监,但早已与她熟络,见她来就接了食盒,随即与她聊了起来。

“袁姑娘又带了杨捕快做的饭菜?你放心我们一定送到,陆大人往日待兄弟们不薄,我们又月月都收你的俸银,怎会亏待了他。”

“谢谢各位兄弟了。这一盒的第一屉是给兄弟们的,第二屉没放浒苔的是给他的。”

“好,我们知道了。不过……袁姑娘这次带的食盒,怎么这么重一股茉莉香味啊?”

几名校尉看到小姑娘的大眼睛从愣神到闪起兴奋的光芒。

“这个啊,是我小姨给我配的跌打损伤药的味道,我昨天在山上抓那俩贼寇不是摔了一下吗~兄弟们我跟你们说,我姨这药可灵了,比外边的和北镇抚司特供的都好用,明天我给你们带几瓶来~”

第二天她带着林菱的特制药水来的时候,领头的胖校尉接过时悄悄塞了一张纸条在她拳中。今夏见他眼神躲闪,忽感不祥。

“他怎么了?你们告诉我他怎么了?”

几名相熟的校尉面面相觑,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。

今夏惊恐却也动着脑筋观察着,看他们的神色只是无奈,还有些……像是欲哭无泪,看来陆绎应该是没出什么事情,但他们几个料定她看了字条会不悦。

“各位兄弟大恩,今夏在此记下。今后的月银不会少了大家的。”字条展开,她红了眼眶微笑致谢。

酸加,疼减,麻不练。这就是陆绎托人传出的。

“陆绎!你好不容易跟小爷说句话你就说这个!!”

字条铺在家中餐桌上,上下边角被茶杯牢牢压住。今夏双手插腰站在一旁,对着字条好一通斥责。

“我不知道酸加疼减麻不练啊!但我不练功怎么抓那些……那些我打不过的家伙啊?我不练你练啊?”

“你让人传话出来就传了句废话啊?就不能说说你缺什么吗?小爷再给你打点也好有个方向啊。”

“唉,算了算了,我都没想过这些日子还能看见你的字呢……下月中秋了,到时候我给你送月饼……”

一直低头浅笑听着她埋怨的林菱站了起来:“今夏你也想想:他说的你是懂,但你做到了吗?我一个月里给你上药的次数都快赶上你娘帮你喂猫的次数了,你想想这次摔伤是不是因为练得太狠肌肉来不及恢复?”

她的手似是理亏地背到身后揉起了腰肌。后背和右肩疼了小半个月了,按理说应该减一减训练量的,当然,也该稍微歇那么一歇,把办案捉贼的机会让给六扇门的兄弟们几天。

正确的练功,当然是酸了要趁热打铁加量加码,疼了就意味着有了点儿损伤需减量将养,麻木则意味着再练会变废柴。然而只要陆绎还没有回来,袁今夏的对错就未必合乎常理。

而陆绎的对与错又几时合乎官场的常理?

写字的是身处黑暗却孤胆丹心的英雄,看字的是看尽泥淖却不肯随波逐流的战士,谁笑话谁呢?

不过从那天起,她还是尽力按陆绎传出的七个字去做了。既然是要等他,还是该好好的。

“陆指挥使是从润饼包纸上的茉莉药香知道你受伤了?”宁安公主的问话打断了袁今夏的思绪,她抬头就看到朱禄媜那双忧郁又不甘的眼睛。

今夏点点头:“后来夫君回来了小姨才告诉我,她是故意给我用有香气的药物再让我去诏狱送东西。小姨在用自己的办法告诉他我好不好。”

“但如果他不是心系于你,是不会刨根问底向看守之人问出来的。”

“公主果然冰雪聪明,微臣自愧不如。”

“刚才我听到,你说你没有想过要如何坚持等到他,只想过再见到他时自己该是什么样子。那你最后的答案是什么?”

“这个问题想了太多次,每次都没有非黑即白的答案,但每次的答案都很重要。有时我觉得再见他时我应该有和他比肩的武功,有时觉得我应该多掌握些曲子,有时觉得我应该像他一样精通奇门遁甲之术,想了那么多,只想要他看见他不在时我有长进。”

“只想要他看到,我没有放弃,一直在等他,也一直在成长。仅此而已。”

其实再见到他时,她只要还是她就好了。

到时她还是袁今夏,即使已身怀不可小觑的武功,冠绝天下的追踪术,更为人艳羡的曲乐技艺,她也还是袁今夏,双唇抹蜜却不虚与委蛇,爱财如命但也取之有道,身居公门却也常是侠者作风。

有些变化深到蚀骨入髓他也察觉不到,是因为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是他认识的那个她。

“袁姐姐?”

“公主,您这是……?”

“早就听闻你们是南下查案时相熟的,互有救命之恩,又跨过了上百条人命的家族血仇。原以为旁人拆不散你们只是因为你们经历过生死大劫,今天我是信了,你是真的好,于他无可取代,无关家世、相貌、才学这些外人眼中的事项。”

袁今夏懵住倒不是因为朱禄媜对陆绎的心意,毕竟京城里倾慕她家夫君的小姑娘多了,她意外的是公主如此坦率。

事情是真的简单。去年中秋,她在宁波忙得昏天黑地,而在宫宴上,宁安公主喜欢上了陆绎为妻子挑选宫中赏赐的样子。

“内人肤白,还是芙蓉玉和紫晶更衬她。”

“暖玉养人。内人一向身体不好,陛下可否容微臣将这黄金攒珠凤簪换作那只羊脂白玉腰佩?”

“微臣和徐大人换一下吧,相比云锦内人更喜欢提花软缎。”

袁今夏自然想得出来陆绎当时的样子,他本就清隽俊雅,再加上那眼中的温柔宠溺,唇角轻轻一勾就足以让秋去之后冬不复来。

原来那时在宁波官驿做噩梦是因为他真的有事,不过她的噩梦方向错了。陆绎啊陆绎,你为我挑个东西还能招蜂引蝶。

“朕想陆夫人该知晓,情之一字,无理可依,无章可循,自古无解。如果陆卿真为了仕途休弃你,禄媜也不会对这等负心汉再有丝毫爱慕。至于朕,也不会做北周的宇文赟。”

今夏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,想起宇文赟除了把江山交给杨坚,还有一件可留骂名的事——夺臣子妻子。

事情简单但也让人瞠目结舌。但说到底君心难测,朱载垕究竟是在她呈递昭雪书时对她有了不一样的念想,还是在赐她“直隶第一神捕”名号时有了别的心思,还是不想为妙。

“皇上缘何以宇文赟昏君自比?恕微臣直言,您意欲告知微臣的,大概是义山所作——如何……”

今夏忽然就收住了话语,微阖双眸后怕地吸了口气,耳边还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
“我想到袁姐姐要说什么了,说出来皇兄也不会生气的,对吧皇兄?”

“如何四纪为天子,不及卢家有莫愁。”

袁今夏没有说出的到底是被皇帝说出了。朱载垕的目光不似帝王的深不可测,仅是疲惫和落寞。她是别人的莫愁,他只有不付真心的六宫粉黛,然而这样的莫愁,又只有她的良人能配她。

“那三年里你的变化其实瞒不住他,他甚至知道你连武功路数都变了。李芳,让陆指挥使进来陪夫人吧。”

那一晚,在陆绎面前,朱载垕对她描摹了一个在那三年之中,被陆绎从校尉们的只言片语和她那些吃食衣物中拼凑出来的袁今夏。

 

三、杳冥冥兮羌昼晦

在朱载垕兄妹看来,陆绎见了他夫人简直是用跑的。

行过礼得到允许之后,陆绎就冲过去一把将袁今夏的肩臂裹进了一条厚毛料披肩,织品交叠过来在小姑娘右肩后侧打了漂亮又平整的结。

“内人少年时受过严世蕃酷刑,一向体弱。微臣在诏狱三年,她追捕凶犯右肩受过伤,关节喜暖畏寒。让皇上和公主见笑了。”

“指挥使和夫人好生恩爱,朕看了也欢喜。现在,该让陆夫人知道方才陆卿对朕与禄媜说了些什么了。”

大半个时辰前,被皇帝问及少年时日与今夏的相识相知,陆绎是没有丝毫避讳的。

他还记得那为了请他帮助寻找亲生父母而做的一桌子素菜,还记得她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找来的琉璃杯。他对小姑娘一顿饭请得抠抠缩缩未觉不快,只是忍不住想笑;对她的热情不甚自在,但更慌乱于她的手贴近他时那无法克制的心如鹿撞。

那时的扬州,二十四桥烟水路,如他们的少年心路,朝云脉脉暮雨空濛,连绵着时隐时现的汀州春色。

不过怎么也想不到,这桌素菜竟然给她招来了杨程万一番剜心刺骨的重话。

“陆大人是什么人?他是锦衣卫!我再三交代你们,和锦衣卫打交道,一定要谨慎提防,切不可交往过密。不然的话把你们卖了,自己都不知道!陆绎是什么身份?你又是什么身份?!你只不过是六扇门一个小小的捕快,他差遣你做事,对你有礼有节,那是他面上的功夫,说难听一点在他眼里,你和一条狗没有任何区别!你可倒好,给个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,没脸没皮,没羞没臊!”

他就站在官驿厢房之间的回廊里,杨程万的话他听得一字不落,听力极佳的他甚至连小姑娘带着哽咽的辩驳都听得一清二楚。岑福接连上演皱眉、叹气、攥拳,最后又在他平静的面色里熄了所有的火气。

锦衣卫名声不好,也不在乎多杨程万这一个骂他的。但杨程万怎么能对一个小姑娘,还是他陆绎的下属说这种话?一边烦躁地想着这些一边踱步,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今夏的房间门口。

小姑娘哭得眼睛像桃子一样跑回来了,险些与他撞个满怀。抬头看见他,眼里倏地又漫上一层水泽,再是想神色如常,那委屈和无助也藏不住了。

不得不承认,他喜欢看袁今夏的眼睛。那是幼鹿一样的眼睛,纯净,清澈,柔和,还带点儿灵气和倔强,不过现在瞳仁如浸在溪水里,还雾茫茫一片。

暮春江北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。

“袁捕快,你先……别……”岑福还没把话捯饬利索,就被自家大人和今夏同时摆手制止了。看着两人出奇一致的动作,岑福抿嘴摇了摇头。

午后一过,雨过天青,院落里仍然没有小姑娘欢快的声音,沙沙树声里穿杂着脚掌落地和拳掌破空之声,是女孩儿练起了功。也不知她的心情有多不好,被杨岳、陆绎、岑福三个人围观,又明知自己的武功是陆绎调侃的对象,也还是练得全神贯注。

弧形步,里合腿,轮臂,垫步向前,腾空,云里前桥……动作路线是对的,可惜一如既往,起范儿大部分是歪的。

“今夏的左脚有伤吗?”又观察了一会儿,陆绎忍不住问杨岳。

“哦,今夏在湖广办公的时候,为了救穆老左脚踝骨摔裂过,当时还被迫在湖广休养了一阵才回京。她的《桃夭》也是那时候学的。”

“她回来以后也没有养好吧?”

“这……确实,按说‘伤筋动骨,一百零五’,但当时恰逢大案,六扇门人手不足,今夏又为了钱抢着冲在前头,这旧伤也就留下了。”

难怪她那么多动作从发力开始就是错的。小姑娘又做了个向侧的空翻,腾空起跳的瞬间身体一斜,助跑得来的力量几乎被卸了个干净。

“抬头,抬着头做,视线放远,你才有高度。”再看她做下去,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。

袁今夏皱眉侧首看了看陆绎,似是在确定他不是来看她笑话或是来坑她的。好在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抬头挺肩重新做了翻腾。

“真的好多了,大人您没骗我~抬头的话,只靠速度,我都比刚才高~”

陆绎露出了他招牌的半边唇角笑容。

“再做一个云里前桥,腰腹好好发力,不要只想着用脚去推地。”他双手一高一低举起来,做好了保护和辅助的准备,却见袁今夏满脸犹豫。

“有什么好害怕的?你这样身量的,我托两个都是可以的。”

“使不得,大人。您身份尊贵怎么能为我做协助呢?”

“举手,架子拉开,翻。这是命令。”

顺顺当当翻过去了,他的手虚贴在她腰后,在微凉未尽的雨后能感觉到一丝温度。

“原地拔一个向后的翻腾,什么姿态都可以,我就看看能到什么程度。”

“你习惯做躯干后屈、双脚依次落地的。其实高度和速度都是够用的,但也仅仅是够用。”陆绎说完就转身离开了。今夏听到他不冷不热的话,自顾自盯着脚下的石砖急促喘息,没敢看陆绎离去的方向。

他从官驿仓库抱了一堆草席沙袋回来时,今夏着实吓了一跳。

“大、大人,这太重了,我跑都跑不起来了。”袁今夏在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下不得已往手脚上共捆了四个沙袋,十斤的重量让她的步法有些变形。

“做五次连续腾空,任何方向都可以,但中间不许有接续步。”

“大、大人……您真好玩,现在相当于我突然胖了十斤,武功肯定会退的。”

“让你翻你就翻,哪儿那么多理由?”陆绎摆着辅助的姿势不为所动。

小姑娘老老实实地举手立腰,拉开了架子。但深吸了好几口气也没有翻的意思。

“在怕摔伤吗?有我在呢,你怕什么?

袁今夏只好脚底腾了空,腿打过去的刹那,发现高度不够自己安全地站起来,身体像是和脚脱了节一般向后坠去……

恐惧与眩晕中腰后一股力量稳稳托起了她,无法发力的双脚被那股力量推得有了着落,后背借力推直向前,终是站稳了。

“有我在,你不会伤到。但如果再不尽全力去做,就不是五个翻腾这么简单了。”

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哭丧着脸:“我…..我承认被这十斤的重量吓回去了。”

“刚才腰腹不是会用力吗?怎么一‘胖’了就连歪范儿都不会起了?”

袁今夏自己看不见,她完成了他的要求后累成了表情展示幅。陆绎强忍着笑,在回廊最上一级台阶上开始铺草席,对女孩儿那副看阎王捉鬼的神情视而不见。

“趴下。”

“啊?”今夏看他握着绣春刀站在草席边上,哪里敢动。

“你的腰背太弱,不补上来你怎么练功都是在把歪范儿做顺。”陆绎鬼使神差地耐着性子为她解释。

她俯卧直臂起上身举十斤沙袋明显费力,肩膀和后背完全是扭转着立起来的,毕竟她整个人也不到百斤。

“大人,实在太重了,真的举不起来。”

“腰用力,整个背都拉紧,举到哪儿是哪儿。”

“膝盖上端也用上力,脚不要向里扣。”陆绎自以为很轻地用绣春刀的刀鞘敲了敲她,却见她瞬间痛得龇牙咧嘴,支撑好的动作也险些塌了。

袁今夏用余光看到了他一脸的陆式嫌弃,却也没心思埋怨他要求太高。闭上眼睛强行抵抗着自臂至腰灌了醋一样的酸痛,脑子渐渐变得空白。手臂忽然传来舒服的点击触感,愣愣地看过去,发现陆绎不知何时折了根轻巧的树枝来,换下了又硬又重的刀鞘。

岑福一直看着他们结束习练,偶尔嘀咕一声那姑娘资质还真好,一点就透。

“大人,我个子长起来以后,连师父都没再帮我做过辅助。今日,谢谢您。”

“我的人,当然是我来教最合适。至于我的人究竟为人如何,也只有我能评判,外人说的都不足为虑。”

“怎么连师父都成外人了……”

天边染着如锦如织的暮霞,落日在觚棱树影上,也在他们身上镀了明媚又柔和的色泽。山明夕照,晚云落楼台,她的脸上终于又重现了笑意。

“大人以前训练任何人都没用上过这么多东西。”她帮着岑福收拾草席和沙袋时,听到岑校尉如是说。

如陆绎对朱载垕兄妹所言,袁今夏武功的弱点和优势他都一清二楚,适合的打法也是他设计过的。所以即使那三年没见到她,在看守他的校尉们口中,他也知道,她的武学路数变了。

第一次闻到润饼包纸上的茉莉香气,他就意识到这不是今夏为了哄他开心用的香粉,追问之下终于得知了实情。

“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

“算了,虽然袁姑娘不让我们跟你说,但到这个份儿上,也瞒不了陆大人了。昨天袁姑娘缉捕朝廷通缉要犯孙氏兄弟,那两人是亡命之徒,袁姑娘为了一击制胜速战速决,硬是迎着对方兵器低身欺近……”

“她伤得有多重?”

“哎您别这么紧张,她能来给您送吃的,那不就是没大事吗?那两个凶徒被她这狠劲吓到了,招式一乱就被她擒住了。她受伤是因为体力不支摔了一下,这香味是林大夫配的跌打损伤药的气味。”

茉莉清香是甜柔软糯中带着苦,穿透了诏狱的血腥气息,在鼻尖指尖萦绕不散。如漫漫长夜里倔强的星光,又如万里雪原上不暗的冬阳。

“陆大人,恕我冒昧一问:袁姑娘的武功,一直这样吗?”

“这种以攻为守、不留后路的招法,并不是我教的,可更不是杨程万教的。”

这是小姑娘自己的武功,是属于袁今夏的决定。痛也坦荡,恸也孤绝。

好不容易向看守的人要来了笔墨,提笔却又觉不知落纸何言。

说不要那么拼命,她一定会叉着腰说那钱从哪儿来;说多练腰背,她知道;练脚腕支撑力,她知道;多拉伸跟腱,她也知道……

最希望她做到什么?无非是习武之人都懂的道理,只要她照着做了就不会伤到自己。

酸加,疼减,麻不练。

诏狱向外传书不易,我却仅有此一言,你该知道个中用意的。无书无音的日子过久了,这点滴墨迹就够织丝成网,在心间覆上千结吧?中秋将近,萧索清秋坠叶微凉,当那一天月明如练天如水,看字的人和写字的人一样展转无眠吧?

“你说的我照着做了,不信你问岑福。”袁今夏对陆绎淡然一笑,顺手把披肩的流苏在手指上绕了一圈。别说陆绎,就是朱载垕也看出这般小女孩儿神态是心虚了。

“照着做了?送来的东西总有味道,不是茉莉就是丁香,这就是照着做了?幸好姨从来没顺着你,一直给你用这样的药。”

“丁香的气味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?”

“那是姨的外伤用药,你真以为我问不出来也猜不出来吗?”陆绎握住了她的手,声音不自觉带了一点儿哽咽,“但我也很清楚,你能来送些有香气的东西,总比来不了了要好。”

丁香与茉莉一样,香味都是苦的。如藏在人前强颜欢笑背后的痛楚与酸涩,总归是无法湮没的。

“陆卿说于箜篌,你最爱《桃夭》;于竹笛,你最喜《山鬼》。这些都是楚地乐音,而他回来后你却上手就是吴歌。”

陆绎将她的手又握得紧了些:“不仅如此,大婚当晚内人对着合卺酒的醇香那副陌生到有点儿怕的样子,一看就是有年岁没沾过酒了。”

他抬起另一只手拭去了她滚落的一滴泪,听到她说“你已经回家了,和我一起”。

卮酒难销清曲梦,楚调吴歌相忆。流光过隙,皓雪经春,终见梁燕如归客。

 

四、岁既晏兮孰华予

“李芳,你看高官显贵可有夫妻比陆指挥使夫妇更恩爱?”

“皇兄何必问李公公,我们自己不是看到了吗?他们两个与其说存在就是吸引嫉妒,不如说是告诉世人——常人只羡慕一对伉俪路走到柳暗花明时的欢欣,却未想过他们早已踏过深海险川。”

宁安公主远远看着陆绎又为今夏紧了紧披肩,才给她系上斗篷,甚至向同僚道别时也捂着她的双手。而在最后,他们的视线都向她转过来,未阑的灯火里她能看到他们都弯起了唇角——这世间终有良人,愿你早日寻得。

四月的京城,已是桃花乱落如红雨。陆府庭轩里她还穿着在龙胆村的那身比甲,按他在扬州官驿里教的办法做着翻腾。

陆绎就那样站在琳琅一旁看着她,岑福从他眼中看到了难言的情绪。

“大人,夫人的招式有问题吗?”

“她的个子长高了。这件比甲她之前穿着,裙摆刚好到脚踝。她身量长得晚,如果不是那三年太辛苦,她应该更高挑的。”

岑福顺着陆绎的目光看过去,发现浅丁香紫的比甲下摆堪堪浮在今夏脚腕,想来是这四年她又长了一寸的身量。

年年春草惊春雨,四时轮转中只见莺飞草长,却未见人也如庭树抽枝。

“曹姑娘在六扇门怎么样了?”陆绎问的是曹昆之女曹灵儿,父亲死后她辗转几年又回了京城。

“夫人现在安排她做一些文书的活,至于武功,属下想办法教到她能自保吧。”

陆绎戏谑一笑:“一定记住基础打牢,可别学个歪范儿还一直练下去。”

“大人说笑了,属下现在想的只是怎么让灵儿有一份像样嫁妆。比不上您当年补给夫人的,也该让她看着欢喜。”

岑福看到陆绎又一次从琳琅暗格里取出了两张泛黄的字条——

“我等你。”

“酸加,疼减,麻不练。”

能给对方的心以春暖花开的人,必然有能挺过严冬与荒原的强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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